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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脱簪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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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元年,以年号纪元的历史上的头一年。

    行三铢钱,开立乐府,召举贤才,罢养马之苑,许百姓放牧樵采。新政的第一年,实在是做了许多事的,单从这一年就可以看出刘彻实在是能成就大事的一代君主。就是太皇太后也当着馆陶不免夸了几句,说他有高祖遗风。

    太皇太后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馆陶倘若一日没有进宫,就该问左右长公主干什么去了。等到第二天进宫了,就该拉着女儿的手说孩子大了,不心疼娘了。叫馆陶实在是有些又好笑又心酸,母亲年纪大了,越发依恋起儿女来,全不似盛年时的果敢坚毅。

    太皇太后自文帝去后,养尊处优几十年。动气的时候越来越少,但并不代表老人家的脾气没了,只是越来越照顾子孙后辈的感受。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的声音从内殿远远地传到外室来,从未见过一向慈爱温和宛如自家祖母的太皇太后疾言厉色地发起脾气来,左右侍奉的年轻侍女无不战战兢兢。

    有年纪大的,为人仔细从没有犯过错得以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奉多年的女官就想起来。上次太皇太后发作还是因为临江王自杀,后面到底叫太皇太后杀了郅都,想到这里,心陡然间慢了半拍。

    太皇太后正在发作丞相窦婴,她怒气不减:“这些酷史,其身不正,还有面目发作他人?”馆陶侍立在一旁尴尬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窦婴,有心想劝母后,但到底母后是为自己发作。

    宁成扣了长公主府的马车,还要上门拘留家主陈午。

    太皇太后得知后,命去传赦堂邑候无罪。长公主的马车是不该跑弛道,但宁成也欺人太甚。她尚还在,就敢欺侮长公主,等她去了,长公主还有没有站的地方了?

    她叫馆陶取过手旁的帛书拿给窦婴,火气不减:“这个宁成不是自比郅都吗?他哪点比得上?苍鹰独行严酷,却还廉洁,当得起管教皇亲国戚的。丞相看看吧,一笔一笔都在上面了,收受贿赂是一名中尉的职责吗?治法如同端一碗水,稍有不平,水则溢也!执法犯法。这样的中尉,叫皇帝自己看着办吧。”

    窦婴拿起帛书答诺,神情黯然地躬身退出去。

    太皇太后尚余怒未消,冲着馆陶说:“看见没有?窦婴向来是最能说最耿直的,哀家面前今天倒是不发一言了。”

    馆陶知道母后是在为自己发作,上前坐在老人家的手。握住母亲青筋毕现有些干枯的手,话在嘴里打转,过了好一会才说:“母后,这事本来就是女儿的不对。更何况,何苦责骂窦婴呢?窦家子侄中,您一向最得意他了,叫他来受这气干嘛?”

    太皇太后却似乎笑了起来:“从前哀家总是以为,一个人的性子长成后,是很难改过来的。叫馆陶说出错来,哀家几乎怀疑哀家老的连耳朵都不好使了。”她任由女儿略带愧疚地摸着自己的手,带着些满意说:“能叫你听进去的,怕是只有阿娇吧。她外祖父说的果然不错,她天生就比别人聪明许多,就是哀家易地而处也是没有她清醒的。”

    太皇太后幽幽叹气道:“她的聪明,和彻儿的聪明不是一种聪明。对她好,也对你好。”

    她的话,叫馆陶听不太懂。

    自刘彻实行新政以来,阿娇就屡次叮嘱馆陶和陈家人低调行事。不要叫人抓住把柄,自己难堪不说,还叫陛下跟她为难。

    她的话有一句对馆陶触动最深,皇帝皇帝,今时今日,刘彻说话就要言出必行。哪怕是太皇太后,也不会轻易折了他的锋芒。

    馆陶千小心万小心到底还是栽了个小跟头,弛道是皇帝御用的车道,皇帝可以赏给你用。但是,自己用那就是僭越了。

    宁成固然违法乱纪,但是太皇太后为皇亲国戚出头惩治他,还是会叫刘彻心有不快,怕是会迁怒阿娇吧?

    帝后说到底也就是一般夫妻,一旦有了隔阂就要越走越远了。

    馆陶所料的没有错,刘彻拿到窦婴手里的帛书后确实发了火。既为宁成贪污受贿而恼火,更为太皇太后不动神色就查获了罪证甩到脸上而脸色不愉。

    “这么看来在朝廷之外另有一个御史大夫署!而且专为那些无法无天的列侯外戚出气用的?赵绾,你这个御史大夫叫人打脸啊。”年轻英武的少年帝王,坚毅的脸庞上布满了阴郁,话音冰冷。

    “臣惶恐,臣请严查此案。”赵绾跪坐在席上,双手向前行大礼。

    “哦,行。”刘彻脸色缓和了许多,“那朕现在命你查办内史宁成受贿一案,完成刑诉后,给朕严惩不贷!”说到尾音,他眉目肃然,语气严厉。

    室内为之一静,静到蜡烛剥离灯花的细碎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丞相窦婴在这个少年皇帝脸上恍然看见了高祖的影子,都是一样的心怀大志,更叫人心惊的是他不似文景二帝的宽厚,他更像高祖,一言之下,全是威严。

    少年皇帝握紧了帛书,忽然问窦婴道:“那现在宁成办完了,该轮到同样犯错的皇亲国戚了吧?天子用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严惩内史宁成,也不要放过那些不轨于法令的皇亲国戚,一项项的来,也叫祖母看看朕是不是一碗水端平了。丞相,如何?”

    窦婴正然道:“皇上此言不差,为君者当法无二适。只是,臣私以为对长公主应该更加慎重,不然……”他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但是话音在场众人都听懂了。毕竟太皇太后查宁成是为了长公主出气,更何况后面还有皇后娘娘。帝后一向锦瑟和鸣,帝后不谐,于国不利。

    他目光锐利,如刀子般割在在座大臣的脸上。忽而,他的脸沉静下来了,想到阿娇,他有些无法适从的沉默。

    宣室内谁也没有再说话,比之前的沉静更叫人尴尬。为君者,最忌双面标准。治不治长公主,都是一个问题。

    打破沉静的是春陀,他小碎步进来,跪在门口。看了看这一室脸色复杂的君臣,揣摩了下话语小声面向刘彻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刘彻一愣,阿娇?

    阿娇明知道今天下午他要在宣室会见重臣,她从不掺和打扰他的正事。想到长公主,他眉头没有察觉地一皱,看了看跪坐的窦婴、赵绾、王臧。

    他看了一眼春陀:“让皇后进来吧。”阿娇来是为了求情吗?那也得让她进来,皇帝一言一行落到臣子眼里就别有深意,他今天落了阿娇的面子。再加上要惩治长公主,明天满长安城就该议论帝后不和、皇后失宠了?

    他紧了紧心,脑中高速运转起来,想怎么样一会在阿娇求情时回答她。

    春陀一脸为难地拿眼看了看刘彻,但刘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只得咬牙退出去。

    阿娇是脱簪请罪进来的,摘去簪珥珠饰,长发只是简单地挽起,穿的是不着一针一绣的素服。

    她神色自若地进到宣室,行大礼:“臣妾为臣母向陛下请罪,还请陛下宽恕。”说完双手向前,匍匐行礼,毕恭毕敬。

    重臣们在皇后进来后就行礼退到一旁,及至看到皇后的装扮,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窦婴这个三朝重臣还是第一次见着皇后请罪的场面。

    刘彻大惊,他站起身去扶阿娇,语带嗔怒地说:“皇后这是何意?长公主是长公主,皇后是皇后。”他千思万想就是没有想到阿娇会舍下脸面,来宣室作这种侮辱性请罪。

    他眼眶有点发热,他微不可觉地收住眼里的雾气。阿娇知道他为难,她不想他为了她,在执法如一的新政面前,因为她直不起腰,立不了威。

    阿娇没有顺着他的手起来,她跪着没有抬头沉声说道:“陛下,臣妾母家如此僭越。臣妾羞愧难当,唯有向陛下请罪。”

    她的声音是清亮的,欢快的,就是没有过像此时一样充满了坚定意志的时候。她不施铅华的样子,却比任何时候更像皇后。

    他有些心痛,但看着几个臣子眼里浓重的欣赏赞誉之色。他理智清醒地知道,皇后尚且如此请罪,别的皇亲国戚又怎么能觉得自己的脸比皇后更大?目前的情况,只会让新政贯彻地更加顺利。

    他定了定心神,宏声道:“皇后贤良,朕准了。”他看了看跪坐一旁的臣子,冷怒道:“皇后尚且如此,别的王侯贵戚还有什么话说?”

    重臣们齐声道诺,恭谨地退出去。到了殿外,望着已经有些发乌的天色,远处的宫殿楼阁隐在暮色中更显出汉宫的巍峨。几个臣子站在殿外,赵绾先说话:“皇后,必为一代贤后。”

    他语气深沉,满是感慨。

    上位者尊,越是高位者越在意自己的脸面。

    皇后娘娘,贤后风范啊。

    他更知道的是,宁成查皇后娘家,私心里更怕是有些拿这个帝国第一外戚显名声的念头啊。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这个名声好听也好用啊!这次,宁成贪污罪成立,也是不能善了的。

    唉,九卿啊,又如何?

    宁成自比苍鹰,却不明白没有皇帝的支持,他的威严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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